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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5章 湯圓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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化雪的時候格外冷。

融化的雪水順著瓦壟往下淌,旭日當空,晴空萬裏無雲,屋檐前卻垂下一道雨簾,滴滴答答,宛若玉珠跌落銀盤。

書童蓮殼彎腰拍幹凈靴鞋上的泥濘,進門唱了個肥喏,“少爺,這幾天窄巷的四老爺挨家挨戶勸說族裏的相公們,聯名反對修牌坊。還有更熱鬧的,昨天好幾家婆娘找三老爺撒潑,說是如果族裏要修牌坊,她們就立馬回娘家去。”

傅雲章收回凝望庭階的目光,“哪房的四老爺?”

“就住窄巷子的那一家,十年前從鄉下搬過來的。每年去南邊跑船,運南貨賣到北邊開封府去的那一個四老爺。”蓮殼笑嘻嘻答道。

傅雲章點點頭,輕輕嗯一聲。

書房冷颼颼的,蓮殼冷得直打顫,掀開藍布簾子一看,火盆裏的炭果然早就滅了。他趕緊抄起鐵鉗加炭,氣哼哼道:“管添炭的丫頭去哪兒躲懶了?這炭都燒成灰了,房裏這麽冷,少爺您身子弱,怎麽受得住!”

傅雲章拈起一枝筆,埋頭寫著什麽,淡淡道:“我打發她們出去了。一會兒你去管家那兒再挑兩個丫頭。”

蓮殼楞了一下,響亮地答應一聲。

忙活半天,等書房重新暖和起來,他擦擦汗,直起腰長舒一口氣。二少爺還在伏案寫信,他不敢打擾少爺,默默退出去。

他走到院子裏,問清洗靈璧石的婆子,“蓮葉和蓮花呢?”

兩個婆子臉色古怪,小聲說:“那兩個丫頭心眼多,不老實……二少爺剛才叫養娘把她們領回去了。”

蓮殼差點跳起來,低啐一口,冷笑道:“少爺心慈,要是我在,直接回了老太太,看她們怎麽作妖!”

婆子趕緊捂他的嘴巴,勸道:“我的兒,消消氣,就當是你積德罷!這事老太太不曉得,要是真讓老太太曉得了,她們一家都沒活路!上次那個蓮葉,不過是露了點形跡,老太太發狠,活活把人打死了,十五六歲的小娘子,嫩得像朵花,說沒就沒了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二少爺把事情壓下來了,你可別到處說嘴去!小心二少爺生氣,把你也賣了。”

“行了,我曉得,又不是頭一回。”蓮殼做了個鬼臉,“這一次我親自給二少爺挑丫頭,專找老實的挑!”

二少爺是傅家的金鳳凰,聽管家說二少爺的書房裏空出兩個缺來,府裏的丫鬟們摩拳擦掌,躍躍欲試。

誰知挑人的蓮殼恁的刁鉆,不要好看的,也不要機靈的,更不要那溫柔小意的,最後竟然挑了兩個專管刨坑種竹子的粗使丫頭!

丫鬟們在前院稍間前堵住蓮殼,非要找他要個說法。

蓮殼兩手揣在袖子裏,皮笑肉不笑,“要說法也容易,我去回了老太太,你們看如何?”

丫鬟們面面相覷,立刻作鳥獸散。

老太太一心盼著二少爺高中,對二少爺管束特別嚴格。二少爺從三歲開蒙,天不亮起來讀書,夜裏熬到半夜,書房的燈還亮著。一年三百六十日,二少爺每天得站在老太爺的牌位前背一篇文章,連除夕大年夜都不例外。

縣裏的小官人十三四歲開始央媒婆說親,相看人家,十五六成家娶媳婦,十八九抱娃。二少爺如今快十八了,還沒娶親——老太太怕二少爺分心,早就放話說二少爺不會早娶,等他考中進士後,好在北直隸尋一個當地娘子結親。

縣裏的人心裏發酸,背地裏說老太太異想天開,癩蛤蟆想吃天鵝肉。傅家人卻覺得理所當然,鄉下丫頭哪配得上二少爺?二少爺人品出眾,就該娶天子腳下的千金小姐當媳婦。

擔心丫頭帶壞二少爺,老太太不許二少爺身邊的丫頭塗脂抹粉,誰敢勾引二少爺,亂棍打死,誰說情都沒有用。

丫鬟們心裏再活絡,當著老太太的面,沒人敢往二少爺跟前湊。

打發走丫鬟們,蓮殼領著兩個忐忑不安的丫頭去書房給二少爺請安。

兩個丫頭一臉茫然,等走到二少爺的院子裏,才敢確定自己不是在做夢。

她們竟然能貼身伺候二少爺!

兩人對望一眼,大氣不敢出,壓抑著激動,跪下給二少爺磕頭。

傅雲章坐在書桌前翻閱謄抄的程文,頭也不擡。

蓮殼給兩個丫頭使眼色,“好了,你們先出去,養娘待會兒帶你們去領衣裳和工錢,好好跟著養娘學規矩。”

兩個丫頭點點頭,恭敬退出去。

“少爺,您渴不渴?餓不餓?我給您沖一碗藕粉?昨天竈房剛炸了麻花、豬耳朵、風餃,又酥又脆,您要甜口的還是鹹口的?”蓮殼等了半天,沒聽見二少爺吩咐,彎腰撥撥炭火,整理好博古架,壯著膽子上前,一疊聲問,“還是給您下碗面?您想吃雞絲的還是魚片的?”

傅雲章雙眉略皺,撩起眼簾掃他一眼,指指一旁棋桌上的文具匣和硯臺,“給四叔送去。”

蓮殼答應一聲,“好嘞!”然後接著問,“龍須面?八寶飯?”

傅雲章眉頭皺得愈緊。

蓮殼冷汗涔涔,心虛得厲害。可二少爺這幾天沒好好吃東西,早起到現在就喝了碗蓮子粥,要是餓出毛病來,老太太能把他活剝了。他清清喉嚨,硬著頭皮追問,“酒釀湯圓也有的……”

書房裏一片寂然,偶爾響起紙張翻動的窸窣聲。傅雲章輕聲道,“出去。”

蓮殼暗暗嘆息。



傅四老爺外出訪友回來,牽著毛驢走進西院牲口棚,王叔接過竹絲鞭子,“官人,大房的二少爺方才打發人送來幾樣東西,擱在東院那邊。”

“二少爺送來的?”傅四老爺立刻眉開眼笑,來不及換下臟汙的油靴,徑直往東院稍間的方向走去。稍間裏燒了火盆,他平時算賬、對賬,請鋪子裏的掌櫃們吃酒、商量事情,一般都是在這邊,房裏隨時有兩個小廝守著。

傅四老爺脫下外邊穿的道袍,坐在火盆前烤火,小廝把傅雲章差人送來的禮物擡到火盆前他看。

東西盛在黑漆大托盤裏,一套嵌棕竹絲多寶文具匣,幾塊江西龍尾硯,幾塊墨錠,幾枝湖筆。

傅四老爺搓搓手,吩咐小廝:“給啟哥、泰哥和英姐送去,一人一份,告訴他們,是二少爺送的!好生愛護,別糟蹋好東西。”

小廝為難道:“官人,這文具匣怎麽分?”

硯臺、湖筆好說,一樣幾份,平分就行了。唯有文具匣只有一套,這個最精致,最大的書匣可以折疊開合,一共有三層,每一層帶抽屜,還有十幾只大小不一的提盒,可以用來裝紙筆銀泥硯臺,鎮紙、筆架、水盂、筆洗、銅爐、蠟鬥、燭臺……凡是讀書人要用的東西,應有盡有。

傅四老爺大手一揮,“啟哥和泰哥有文具匣,這一套給英姐。”

他暗暗道,二少爺忽然送禮給他,肯定是因為修牌坊的事。說來還是英姐提醒他,他才打定主意出面反對族長,文具匣給英姐最合適不過。

東西從稍間送出去,家裏人口少,宅院小,不一會兒全家都聽說了。

老太太大吳氏把傅四老爺叫到跟前,“二少爺可是舉人老爺!他送來的東西,得讓啟哥和泰哥好好供著,就是他們用不著,沾沾才氣也好。何況人家二少爺細心,送的都是學堂裏能用的,更該給啟哥和泰哥留著。你倒好,把文具匣給一個女伢子!英姐又不能讀書進舉!”她歇口氣,接著說,“一個女伢子,給她首飾頭面不就行了?老四,你派人去把文具匣要回來。”

傅四老爺想了想,隨口胡謅,“娘,這您就不曉得了,那東西本來就是二少爺給英姐的。前幾天我帶英姐去祠堂,路上碰見二少爺,二少爺蠻喜歡英姐的。”

大吳氏將信將疑,二少爺在她眼裏那就是下凡的文曲星,如果是二少爺指名給英姐的東西,那倒不好逼英姐讓出來……

傅四老爺再接再厲,“文具匣這東西啟哥和泰哥不曉得有多少,不差這一套。而且這東西只有一套,給啟哥,泰哥怎麽辦?給泰哥,又委屈了啟哥,給英姐正好,免得兄弟倆為了點身外之物起爭執。”

大吳氏聽了這話,才道:“那算了。”她話鋒一轉,“老四,我曉得你心疼英姐沒了爹,事事都想著她。可你也不能太偏心,月姐、桂姐就不是傅家的女孩了,月姐才是你的女兒。”

傅四老爺收起玩笑之色,臉色微沈,淡笑一聲,“又是哪個多嘴嚼舌的在您跟前嚼蛆了?”

房裏陡然安靜下來,丫鬟屏息凝神,悄悄退開幾步。

大吳氏臉上一僵,平時她養尊處優,幾個媳婦和家裏的仆人對她言聽計從,她能當面呵斥老三沒本事,嫌媳婦們不夠孝順,但老四可是她後半輩子的指望。四兒子在外面摸爬滾打,風裏來雨裏去,三教九流的人都認得,好的時候他願意和家裏人嬉皮笑臉,偶爾還和小時候一樣撒撒嬌。發起脾氣時,他一句話不說,光是往門口一站,外邊的掌櫃、夥計嚇得屁滾尿流。

兒子不高興,她心裏也害怕。

傅四老爺沈默一瞬,笑了笑,“娘,月姐這孩子老實,她是我閨女,我給她攢嫁妝,將來給她挑個殷實人家,委屈不了她。桂姐有三哥和嫂子給她做主,我不好插手管,我就一句話,她的嫁妝也是我出,不會比月姐差。至於英姐,大哥就留下她這麽一個閨女,她和大嫂孤兒寡母的,在外頭吃了那麽多苦,又才剛回家沒幾天,頭一次跟著家裏人一起過年,我偏心她幾分又怎麽了?”

大吳氏皺眉道:“那你也該有個譜,畢竟是你嫂子和你侄女,別叫人說咱們家的閑話。”

傅四老爺冷笑,“嘴長在別人身上,隨他們愛說什麽。我傅老四如果怕這個,當年也不敢跟著縣裏的人跑船。”

大吳氏無言以對,“你現在也是當父親的人了,在外面威風八面的,娘管不了你……我也是為你著想,你不怕別人說閑話,你媳婦也不怕?你大嫂呢?就是英姐,也不一定樂意,女伢子家就該在家跟著長輩學怎麽操持家務,燒火做飯,讀書寫字是男人們的事。”

傅四老爺雙眼微瞇,原來母親的目的不是討文具匣,而是為了這個。他往後仰靠在椅背上,端起茶盅喝一口茶,“您曉得了?”

大吳氏跺跺腳,顫聲道:“你要送英姐讀書?簡直是胡鬧!你出去看看,縣裏哪家閑著沒事送女伢子上學?”

作者有話要說:

程文:古代科舉考試之後,錄用考中者的文章為範本刊印,公開給各地士子抄錄,也可以買,主考官員也得寫範文給士子們當示範。簡單來說就是高分範本八股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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